红周刊丨惠凯
·编者按·
震惊业内外的PTA场外期权爆仓案，主犯“中拓系”实控人陈志近期被判处无期徒刑。“中拓系”的贸易融资诈骗之所以造成66亿元损失，背后有多位中石化关键员工的配合至关重要。而后者因收受7000多万元贿赂，如今被另案处理。
“中拓系”的交易对手不乏上市公司和金融机构，疏于实地验货，被伪造的PTA货权转移凭证所欺骗。案发后，相关上市公司的“董监高”出现大换血。有多位业内人士坦言，场外衍生品市场风险较多，但监管难度较大，未来必须“场内、场外监管一体化”。
国企担保是核心，反复套用信用证资金
造成损失高达66亿元之巨
相较于投资者进入门槛较低，且参与度较高的股市，场外衍生品市场门槛明显要高很多，而透明度相对股市要低，在近几年快速发展中，场外衍生品业务如今已是大型金融机构的“标配”和重要增长点，大型实体企业也普遍利用场外衍生品来套保，用以对冲市场和汇率风险或调节财报。但在意外事件、地缘政治、疫情冲击愈加频繁的当下，证券期货市场波动明显加大，一着不慎，场外衍生品市场就可能爆发重大风险，最典型案例如2021年美国Archegos对冲基金爆仓、2022年青山集团LME镍期货濒临爆仓事件。而在国内证券期货市场，2019年7月初爆发的“PTA场外期权爆仓”事件堪称典型。
图1 PTA期货2019年6月中旬到7月初短短12个交易日，多头暴力拉涨30%，7月1日、2日连续涨停，大量空头爆仓
综合当时相关上市公司和期货公司公告、相关媒体报道，持有PTA场外衍生品头寸最多的是“中拓系”(中拓(福建)实业公司为代表)。在“PTA场外期权爆仓”事件发生后，因涉及金额较大，公安部门迅速介入。据《红周刊》了解，“中拓系”实际占用了66亿元资金未归还，实际控制人陈志涉嫌合同诈骗罪、行贿罪等多项罪名，在不久前被上海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公开信息显示，对苯二甲酸(PTA)是石油的末端产品，其直接原料是石油炼制出的对二甲苯(PX)。PTA的终端产品主要是化纤、涤纶、短纤等，广泛用于化工、轻工、电子、建筑等领域。PTA期货的上市场所也是证监会垂直管理的交易所之一。不过比较成交规模，PTA的交易量远小于铁矿石、螺纹钢等黑色系和有色系品种。
那么，“中拓系”造成的风险为何有如此巨大？《红周刊》获得的《刑事判决书》显示，两家大型上市国企、一家化工业头部上市公司的多位管理层员工、骨干被“中拓系”贿赂，配合完成了看似天衣无缝的融资诈骗链条。
一般来说，大宗商品市场上，大型原材料厂商、实体企业是关键角色。陈志的PTA贸易融资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中国金山联合贸易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夏森、业务一部业务经理孙振国，中国石化化工销售有限公司(简称“中化销”)合纤原料处主管于淼、中化销上海公司总经理居刚等关键岗位负责人的支持——公开信息显示，金山联合贸易是上海石化(600688.SH)的控股子公司，后者是中国石化(600028.SH)旗下企业。同样，中化销也是中国石化的子公司。
《红周刊》获悉，陈志和夏森、于淼、孙振国等共谋，伙同中化销江苏分公司副总经理梅海良等人，“为牟取非法利益”，在明知PX境外采购价高于境内销售价、正常经营必然亏损的情况下，“违规将‘中拓系’公司纳入中化销公司PX、PTA、乙二醇(MEG)的境内外贸易链”，再以金山联合贸易等国有企业的名义，开立信用证在境外采购PX后，以赊货方式把购买的PX交给“中拓系”加工成PTA在境内销售，但销售款没有及时归还提供信用背书的国企，而是由陈志支配，直到信用证到期时才归还，通过该方式“反复套用信用证项下的巨额国有资金”。
图2 《判决书》显示，中石化、上海石化多位关键员工的配合，是“中拓系”骗局能得以多年的关键之一
《判决书》也总结了“中拓系”的融资套路：“中拓系”把PTA等产品销售给中国石化的关联公司，后者再把PTA转销给夏森等人指定的纺织企业等下游客户。期间存在着几周~几个月的交付周期，在下游客户提货前，“中拓系”再通过关联公司回购PTA。如此周而复始，就达到了假借贸易套取融资的目的。具体来说，“中拓系”一般只需支付20%的保证金，就能在PTA贸易中向相关企业赊账，账期一般不超过3个月，到期后再通过货物贸易归还本息。该融资方式的成本只有5%~8%/年。
其实早在2016年底，“中拓系”因PX境内外价格倒挂等原因出现过严重亏损，已经资不抵债。经夏森、孙振国等中国石化旗下公司员工的指点，“伪造货权转移凭证，通过约定固定利息、支付小额保证金等方式”与国泰君安风险管理有限公司（国泰君安(601211.SH)的孙公司）、上海纺投贸易有限公司、陕西延长石油物资集团上海有限公司、上海南光石化有限公司等企业，大量开展以买卖PTA等化工品为名的虚假闭环贸易，“骗取巨额融资款，并主要用于期货市场投机”。
但由于行情和风控判断失误，2019年6月~7月，PTA期货暴涨达30%，陈志控制的期货账户爆仓，占用的66亿元资金无法归还。这些损失中，部分资金用于偿还民间借贷、个人消费，乃至转移到陈志的个人账户。案发后，陈志试图出境，但于2019年7月底被公安机关抓获。
中石化多人被另案处理
旗下上海石化董监高“大换血”
除了陈志，中石化体系下的多位同案人员的人生轨迹也发生翻转。2019年10月，担任金山联合贸易副总经理的夏森退出了管理层，一同退出的还有曹良、孟银发、王佩琳3位董事。一个月后，朱航等人也退出了金山联合贸易的董事席位。也就是说，PTA场外期权爆仓不久，这家上海石化的全资子公司就突然实施了一次董监高“大换血”。
不久后的一则官方纪检通报部分地揭示了人事异变的直接原因。2020年8月，上海市嘉定区纪检委通报，中石化体系下8人被查，包括夏森、于淼、孙振国、梅海良等，通报没有披露导致被查的具体问题。
之所以被查，一定程度上和从“中拓系”收贿有关。《判决书》显示，陈志支付给夏森4680万元，支付给孙振国1376万元，支付给于淼约200万元，给梅海良665万元……上述行为已经涉嫌行贿受贿。在陈志被起诉后，夏森、于淼、孙振国等人被另案处理。
大约在同一时期，金山联合贸易的母公司上海石化亦发生大规模人事更迭。公开信息显示，2019年9月~12月，上海石化总经理史伟、副总经理兼董秘郭晓军、证券代表丁永辉，监事会主任左强、监事李晓霞、监事范清勇全部离职，公告中披露的离职原因大多是语焉不详的“工作职务变动”。
“无货贸易”暗藏风险
下游企业疏于实地验货
“中拓系”融资诈骗的谜团之一是，既然没有实物，又如何长期维持融资？《红周刊》获悉，“中拓系”伪造了虚假的PTA货权转移凭证，并得到了其他同案人的配合，得以骗过下游企业和相关银行、期货公司等金融机构。
比如厦门国贸(600755.SH)，在大宗商品、港运物流产业占有一席之地。该骗局中，“中拓系”或中石化方面相关人士指令厦门国贸在期货市场上做空不高于现货数量的PTA，需要平仓时，厦门国贸配合交割，完成资金流、物流、票据流的运转。
图3 主观上，“中拓系”/中石化对PTA期货价格预判失误，是爆仓的重要原因
《判决书》显示，同案关系人孙振国坦称，厦门国贸等公司“对于无货贸易是明知的”。
尽管陈志承担了主要责任，但上述企业及业务负责人在和“中拓系”的融资贸易中，“没有实地验货”，客观上导致损失加大。值得注意的是，在2021年牵连十几家A股公司的“专网通信”融资诈骗案中，被骗公司也存在对存货、物流疏于实地考察和验证的侥幸心理，同样造成巨大损失，总额超百亿元。
一家石化上市巨头高管被拉下水
多家大型银行受牵连
除了上述国企人员，陈志还涉嫌对非国家公职人员行贿罪。据《判决书》，陈志曾向某民企属性的石化龙头上市公司大连公司的副总经理马秀梅行贿20万美元。该上市公司是全球化纤产业的领军企业，是全球产能最大的PTA制造商，公司市值超千亿元。
《红周刊》从公开信息了解到，马秀梅在2020年前经常以化工产业专家的身份出席论坛。她最后一次公开出镜，是2019年8月底，代表该石化上市公司和中远海运签署《年度租船合同》。和中国石化旗下多位员工的下场一样，马秀梅也被另案处理。
另外，有多家向“中拓系”提供了信用证和融资支持的大型银行也被牵连。公开信息显示，交通银行福建分行、华夏银行杭州信义支行、光大银行福州长乐支行也都起诉了中拓（福建）实业、陈志。
“场外业务的风险相对更大。”一位交易所的一线人士表示，期货市场监管的改进方向是“一体化”，“无论场内还是场外，必须贯通监管”。
尽管越来越多的金融机构和上市公司涉足期货市场，但披露度仍较低。据统计，目前有超过800家A股公司参与到期货市场。监管层据此也在推动信披改革。特别是2022年12月29日，上交所就《上市公司自律监管指引第5号——交易与关联交易》、深交所就《上市公司自律监管指引第7号——交易与关联交易》公开征求意见。此举旨在落实《期货和衍生品法》，着重加强对上市公司从事期货和衍生品投机交易的约束、强化交易风险披露要求，比如已确认损益及浮动亏损金额每达到经审计净利润的10%且超过1000万元，需强制披露交易进展。
陈志是否就审判结果提起上诉？《红周刊》试图向其代理律师浙江泽大律师事务所的钱律师、斯律师求证，但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本文已刊发于2022年12月31日《红周刊》，文中提及个股仅为举例分析，不做买卖建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