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己派 编辑/ 鄢子为
甜蜜七夕，有人过节，有人渡劫，正沦陷于“杀猪盘”中无法上岸。
“如果我死了，这个案子能扩大影响，是不是就能引起重视了？”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的李澄向《21CBR》记者悲观发问。今年初，她通过交友软件“探探”结识一名自称是孙凯的男子，被对方骗走了68万元。
事后回忆起孙凯仅用15天就完成“从聊到骗”的经过，李澄觉得漏洞百出，但当时只觉得“被洗脑了一样”。
在探探、世纪佳缘、陌陌等社交婚恋平台上，“孙凯”成千上万。他们从不视频露脸，可能有个车祸去世的前女友，是线上嘘寒问暖的完美恋人。
这些爱情骗子，将交友网站上的寂寞男女称为“猪”，聊天平台是“猪食槽”，聊天剧本则是“猪饲料”。对这一新型诈骗手法，业内人取了个残酷、极具侮辱性的名字——杀猪盘。
从剩男剩女、离异人士到同性恋者，上千受害人分布于全国各地，据不完全统计，受害人被骗金额已超过2亿元。
爱情圈套
“创业每天都要跟人打交道，我什么人都见过，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上面栽了？”李澄忍不住哽咽大哭。若没有那些欺骗，李澄拥有的，本该是标准的励志人生故事。
27岁，创业5年，年挣百万，农村出身的李澄专心打拼事业，也因此耽误了恋爱进程。2019年初，与坑了自己50多万元的前男友分手后，心灰意冷的李澄选择独自前往国外旅游。旅途之中，她下载了探探，一下匹配到了孙凯。
孙凯自称在大连开一家网络公司。他耐心聆听李澄对上一段感情的讲述，以同为创业者的身份拉近两人关系，每天陪着李澄聊天，让她渐渐走出阴影。
从不相信异地恋的李澄，觉得对方就像“王子”一样拯救了自己。在孙凯的猛烈攻势下，两人感情快速升温。孙凯甚至告诉李澄，戒指定制好了，月底就可以闪婚，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撑起未来的幸福生活。
没多久，孙凯给李澄推荐一个与“蚂蚁金服”同名的投资理财平台，上面有彩票玩法。一开始，李澄不愿意参与，并认为孙凯需要戒赌。孙凯用起了“苦肉计”，表示公司得靠自己投资养活，多赚点钱也能作为娶李澄的彩礼。
在孙凯的极力劝说下，手头本就紧张的李澄办了汽车抵押贷款，分三四次投注平台，投入资金共计68万元。
直到孙凯把钱全部输光的那刻，她仍相信，他会承担这一切。此前，每当有一点盈利，孙凯都会把赚的钱退给李澄。他承诺，亏的钱他会弥补，明年4月就把钱全部还给李澄。
3月份，察觉被骗的李澄决定报案。周旋大半个月后，曾信誓旦旦说着“命都能给你”的孙凯斩断了联系，手机也停机了。陷入绝望的李澄去了趟大连，发现孙凯提供的地址全是假的。
李澄回忆与“恋人”交往的点滴，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对方从不视频聊天，说买了戒指却不给发图片，聊天时每当她有一点疑心，都会在对方的安抚下快速打消。
李澄感觉一切都毁了。资金链完全断裂，网贷加上公司运营的压力，她每月需要扛起十几万的开支，缺钱到一度只能吃白饭配酱菜。白天打起精神工作，晚上整夜失眠，精神恍惚的她患上了抑郁症，想过自杀并写好了遗书。她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和解。
专业操盘手
和李澄一样，章昕岚也是“杀猪盘”受害者。
章昕岚做互联网运营工作，出于好奇下载了“恋爱圈”，这是一款号称保护女生的恋爱APP，曾获千万元融资。在这里，她认识了赵洋。
三个月里，两人感情快速升温。赵洋以“一起做副业赚钱”为名，带着章昕岚上了一个理财平台。
从甜蜜的“520”数字开始，到几千、几万，最后10万元，章昕岚分4次转入，共投入约18万元。她曾一再拒绝赵洋的投钱要求，但赵洋总会以不同的理由进行感情胁迫，比如对他的不信任，或者对两个人的未来不想投入，不想让他有一个好的心情和面貌见面。
看到投入的钱一笔笔亏进去，章昕岚情绪崩溃。最后的那笔10万，章昕岚拿不出来，赵洋领着她在四五个网贷平台进行了高息借贷。
网恋的这几个月，赵洋总是拒绝视频聊天的请求，章昕岚从没见过他的真实面貌。他给出了一个让章昕岚很难拒绝的理由：前女友与他视频时出车祸去世了，他对视频对话有心理阴影。
朋友发现不对劲，通过查找赵洋信息，找到了照片本人。章昕岚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被骗。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接触多位受害者后，章昕岚发现，这是个有组织有计划的骗局。
骗子通常是“潜力股”人设，长相中上，事业有成，符合大众心中的理想恋爱对象。他们经受过专业培训，其话术及对聊天情绪的掌握，都有专门的两性专家指导，只用两三天到一周时间，即可获取信任。
章昕岚告诉《21CBR》记者，赵洋很机警，只要她稍微起一点疑心，对方马上会甜言蜜语、转移话题或者使用冷暴力，让她无暇思考话语中的真假。
2018年在探探平台上被“恋人”骗了11万的陈真真，仍处在内心煎熬之中。受骗后，她加入了两个受害者微信群，人数之多、涉及地区之广、涉案金额之大远超她想象。
“每个人的受骗经历几乎完全相同，大部分人欠下了巨额债务。更糟糕的是人数一直在持续不断增加，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新受害者加进群。而且我们这个群只是冰山一角。”陈真真说道。
图注：部分受害者被骗金额统计，《南都周刊》2019年4月
陈真真总结了一套“杀猪盘”操盘手的作案手法。
第一步，通过交友软件，以交友或谈恋爱的名义加好友聊天，一步步套近乎，慢慢拉近与受害者的距离，获取信任。
当骗子觉得跟受害者已成为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或“恋人”时，他们会假装无意中透露自己在理财赚钱，诱骗受害者通过微信扫码进入一个所谓的理财平台，之后把钱转到平台客服指定的银行账户上。
到这一步，骗子会一再保证该平台是某知名公司旗下的正规理财平台，并声称自己做网络投资已久，很有研究。
刚开始时，骗子只会让受害者投入少量的钱，小赚几笔，并能提现。当骗子觉得受害者开始深信不疑，骗取大额资金的时机到了。
若受害者资金有限，骗子便会诱骗他们借贷甚至卖车卖房，还会帮助受害者进行所谓的“充钱”，以爱为名，与受害者谈理想、聊未来。
最后，等到受害者投入所有的钱，平台会以各种理由不给提现或冻结账户，要求继续充值才能解冻提现。至此，许多受害者才恍然大悟自己被“套路”了，再等与骗子交涉时，骗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是诈骗团伙，也讲究专业分工。“杀猪盘”团队通常分为资料组、技术组、话务组及洗钱组。其中，资料组负责收集受害者资料、伪装人设，话务组直接与目标群体联系、培养感情。一套专业的流程下来，“养猪”半个月左右，“杀猪”只需要两三天。
屠宰产业链
爱情为铒，“屠夫”们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这条灰色产业链正吸引着更多人前赴后继，前往“杀猪盘”的发源地东南亚。
《21CBR》记者查询发现，网上仍有打着正规合法公司旗号疑似“诈骗”的招聘信息。有菲律宾的相关招聘公告，直接宣称“年薪百万不是梦”，入职仅要求17-40岁以下，会识字、能打字。不少公司给出丰厚薪资待遇，强调能提供“精准资源”，工作地点注明在马卡蒂、趴赛等地区，它们是博彩公司的聚集地。
据媒体报道，尽管博彩公司抛出高薪诱惑，但大部分员工只能混个极低的底薪，甚至工作12小时仅赚200块。
图注：部分疑似“杀猪盘”招聘贴
婚恋交友网站与“爱情屠夫”的生意紧密相连。从知名的世纪佳缘、百合网、陌陌，到更小众的APP恋爱圈、soul，都成为了滋生“杀猪盘”的温床。李澄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在国外用探探搜索附近几公里的聊天对象，定位却是在几千公里外的北京，所匹配的骗子也在北京？
事实上，开通探探、陌陌等平台的VIP会员就可以更改地理位置，还有大量的“虚拟定位”软件，修改定位，甚至伪装实时共享位置。这意味着，即使远在东南亚，骗子可以假装在国内，随意寻找任何城市的“猎物”。
围绕社交婚恋平台上的伪造身份，也有一条隐秘的生意链。
被盗用个人照片的廖甜相当无奈，她告诉《21CBR》记者，自己没有注册过陌陌账号，照片却被盗用了两次，最担心的就是有人用她的头像骗钱，希望陌陌能加强下图片审核。在淘宝上，只用4元，就能买到他人高清的生活照素材。
图注：廖甜提供的与陌陌客服的沟通记录。
虚假认证、诈骗、恶意注册等一系列网络黑灰产行为，也困扰着社交平台方。据悉，在探探内部，设立了打击灰产专项小组，并长期与北京朝阳网安保持沟通。
作为新型诈骗，“杀猪盘”牵扯跨国办案，侦办难度大且成本高。章昕岚在报案前咨询了多位律师，近20个律师中，只有1位认定她的案件属于诈骗，其他都认为这是赌博。陈真真透露，警方了解情况后会以网络诈骗立案，县地级市的公安机关因警力和技术设备有限，案情难有进展。
曾经在检察院工作的杨文国，是京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办理过社交网站上以婚恋名义进行诈骗的案件。他向《21CBR》记者分析称，刑法规定了诈骗罪，但没有针对网络婚恋诈骗的具体规定。
首先在定性上，该类案件是诈骗还是委托理财纠纷需要区分清楚。其次在证据上，有的人使用虚假身份，有的设立虚假投资平台，具有较强的隐蔽性，查处起来难度大。
“应当强化社交婚恋平台的审核义务，实行会员实名制。”杨文国说。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杀猪盘”骗局受害者。被骗数额少的受害者选择了沉默，涉案金额较大的，仍在为破案奔波发声。受害者的微信群中，有被骗40万元的女孩接到母亲重病垂危的消息，她却连回家的路费都付不起，只能靠本就负债累累的群友帮忙筹钱。
“很多人承受不了，他会陷入一个状态，反思为什么人家会骗我，难道这是报应？”李澄说。
（文中李澄、章昕岚、陈真真、廖甜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