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南阳闹市区的古宅，距今254年历史。
它曾经门客如织，南阳人交口称赞，而今朱门紧闭。它曾经雕栏玉砌，如今即使埋没都市，依然气质不凡。
多少人访古寻踪，在门前怅望它的青砖灰瓦。
它的名字南阳人无比熟悉，却对它的历史异常陌生。
提起它身后的品牌，老南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这个老字号留给南阳人无限的思考。
（题图：万兴东旧照 拍摄年代不详 图片来源：淯吟书房）
1
“老字号”背后的风雨
这座古宅就是万兴东。
万兴东始建于1767年（乾隆三十二年），由陕西华阴人刘子清创办。据古宅的管理者讲述，乾隆年间，刘子清一路从华阴挑着货郎担来到南阳，最先到达邓州，在那里做起粮油生意。
华阴的“货郎担”传统，至今延续。每年春天，南阳城里都能看到华阴的货郎（农民），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蜂蜜梨膏糖，用小锤子敲成小碎块儿，装在小包包里卖。看到这些货郎，我们可以想见当年刘子清一路来到南阳打拼的身影。
刘子清在邓州经商有年，站稳了脚跟，生意发展成为粮行，逐渐积累了第一桶金。一次偶然机会，他发现有人做药材生意，获利颇丰，就下决心转型。他将店面选址南阳的寨门边，白河畔，即如今中州东路的小东关街道，背靠向阳荷花广场。
万兴东初期的规模并不大，而是逐渐发展起来，药房的正堂中厅柱上曾悬挂一幅对联：
“慎之慎之，武乡候小心谨慎犹有街亭之误；
钦哉钦哉，张仲景医家神圣遗著金匮玉函”。
一个药店能够延续二百多年，其秘密全在这一副对联里面。
（万兴东第一进院落）
据宅院现管理者介绍，万兴东在清代全盛时期，规模一直延伸到白河岸边，紧邻滨河路的宅院后门，拥有私家码头，用于采购运送药材，该码头上世纪70年代尚存。
（全盛时期的万兴东，全网找不到更清晰的图片）
从今天万兴东的留存建筑，依然可以看出当年“前店后作”的经营模式——前堂问诊，出售丹丸膏散剂，后庭的作坊则负责采购、炮制、加工一条龙制药。万兴东还有自己研制出来的中成药，药方保留至今。
（万兴东二进遗留的作坊）
据传，万兴东自有一套待客之道：无论批发、零售，还是看病的客户，皆热情相待，一律倒茶递烟，外地顾客免费食宿。
我们可以想象万兴东当年的经营。前堂名医坐堂，店员热情接待每一位来客和病人，后堂作坊日夜赶制各种中药材。店里派专员常年坐镇汉口，采购南北地道药材，也像仲景制药的广告一样，“药材好，药才好”。
（院内散落的石构件和木椽）
到了民国初年，万兴东生意鼎盛。据传，当时全店人员近百，仅切药工就有50余人。万兴东还在邓州汲滩（古码头）设联号万兴刘（万兴西），拥有土地30顷，南阳市区的规模也达到全盛。
万兴东卖药行医延续了200多年，经历抗战的摧残，又经历了1956年的公私合营。据知情人士透露，在五六十年代的社会氛围中，刘家人被迫离开传承二百多年的祖业，并没有像北京同仁堂、鹤年堂或杭州胡庆余堂一样，改制后继续参与业务经营。
据刘家后人回忆，其父亲刘捷先被赶到旁边的楼房居住，无权再插手传承百年的家族事务，他每日从楼上看到自己的庭院，泪眼汪汪。此后历经动乱，不堪回首，刘家人回到了陕西老家，不愿再回故地。
2000年后，时过境迁一甲子，刘家后代联系南阳文物局，重游曾经家族振兴的地方。据当时陪同者讲述，刘家族长指着万兴东某偏房对某老人说：“当时你就在此房出生。”同行族人纷纷落泪。
经历过风雨的万兴东，改开后原来的员工没有去处，遂授权老员工使用万兴东的招牌，成立了万兴东医药连锁，有刘家亲属也参与其中经营。
而万兴东的老宅，则在后来的城市变迁和激进城建之中，被拆毁殆尽，边房也在修复过程中，被房地产公司物业恶意拆毁。如今有幸存留两进大宅，也算万幸。
（内宅屏风）
（相传为日本飞机扫射时，留下的弹孔）
（下为门当，上为户对）
（散落围墙下的木材，一百多年，依然质地坚硬，不腐）
如今，笔者走进万兴东的大门，依然可以从古宅的内部结构和用料上，看出当年刘氏家族对此处宅院投入的心血。
据古宅管理者说，万兴东的木雕是“四层楼”雕工，和故宫一个级别，山西乔家大院，也只是“三层楼”，可见这座建筑的珍贵，不仅承载着秦晋商人在南阳发展的历史，也承载着全国少有的建造艺术。
2
万兴东，见证南阳商业风云
万兴东在南阳的起落，是秦晋商帮从辉煌到衰落的一部微观史，也见证了南阳商业的百年。
首先，万兴东是南阳水运中转贸易的见证。
万兴东这个古宅不应该单独看待，如果把它与解放路的太古洋行（南阳最早的洋行，Swire公司办事处），社旗的山陕会馆，新街的娘娘庙，联系在一起，它们背后，都是一个“水”字，都和白河有着密切关联，是南阳早期的水运成就了这些建筑的存在，可谓之“南阳水运建筑群”。
（南阳最早的洋行，太古洋行。设计中西合璧，结合了英国Townhouse和中国硬山式建筑的元素）
（星巴克咖啡里，用的就是太古的方糖）
从明代开始，中国的经济重心向东南转移，原来的八百里秦川不再能够滋养当地的老百姓，山陕的人开始“走西口”，出现了人口大迁移。人们去内蒙经商，到内地闯荡，就像今天的农民工去江浙打工。山陕民歌《走西口》唱的正是当时这些山陕汉子打拼的危险与艰辛：
“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
提起那走西口，两眼儿泪汪流。
……
抽烟要自打火，万不要对人火，
操心那绿林响马，吹了那蒙汉药。”
总之，在明清以降，山陕一代靠天收的农民，必须要踏出一条路子。中原就是这条路子的一个出口，南阳就是这个出口的一个中转地和不错的落脚点。
南阳还是个药材产地，陕西人来这里批发药材、贩卖茶和盐的很多。大概这个万兴东创始人刘子清就是这样的人。
（南阳主要河流分布）
南阳的水路，下通江汉，西到商洛这个地方起旱到陕西，东边是淮河，北边旧时能通到石桥镇。起旱之后，还有三鸦道、方城道，到达汴洛。“北走汴洛，南航襄汉，西趋川陕，东进皖浙”英国学者贝思飞如此形容南阳旧时水运地位。
水运一度发达的南阳，让赊店镇成了河南四大名镇，与朱仙、回郭、紫荆关镇齐名。这几个镇，在明清时期是重要的水旱交通枢纽。
（山陕会馆漂亮的斗拱）
是白河的水运，促成了福建商人在南阳修建娘娘庙（妈祖庙），为白河上跑船经商的人保驾护航；促成了太古洋行的落地，经营白糖和美孚石油，给南阳带来西方的文明；促成了赊店镇的山陕会馆，秦晋商人在南阳成立商会，为同乡周转融资；也因此促成了万兴东这个从买卖药材、到制作、看病一条龙的医药字号发展壮大。
（南阳天后宫里供奉着妈祖、女娲和观世音，典型的福建佛道文化杂糅）
（万兴东第一进内景）
所以说，是南阳的白河水，成就了万兴东，也成就了南阳繁荣一时的水旱中转贸易。
（杨保国钢笔画中的白河帆影）
其次，万兴东建筑的细节，揭示了传统秦晋商帮衰落的原因。
我们看那山陕会馆和万兴东古宅，会发现都是雕梁画栋，这些传统的中国商人，有钱了之后干什么？建大宅院，装点门面，把房子盖好几进。
这是什么思想？典型的穷怕了的思想。就是心里不安稳，我有钱了，就想把这些钱换成实实在在的产业，让子孙千秋万代传下去。这是典型的内陆思维。
（“四层楼”木雕，格外珍贵）
他们没有把这些钱，拿去投资，去做更深入的开发，去做更稳定合理的布局，而是盖了大房子，买了地，置办田产。结果呢？你这个产业在民国以前，鸦片战争以前，可以持续一二百年，因为中国底层社会似乎亘古不变，始终发展模式稳定。
但是当洋货进来，当机器化生产替代人工，时代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万兴东这种传统的采购模式，传统的手工制药作坊，就比不上人家太古洋行用蒸汽货轮运输、用大机器分工化生产出来的商品，所以不用等到1952年工商业改造，自己的经营就会遇到洋货倾销，西药、西医进入内地市场的压力。
这也是为什么，秦商、晋商这些传统商帮兴盛一时，最后都衰落的原因。
整个产业的思维不行，有钱不去搞研发，不去进一步做深，而是退而买房、买地，在雕梁画栋上，在石头的刻工上，在庭院布置上下功夫，这种本土思维太重，家族观念至上。
万兴东建筑的细节，正好展示了秦晋商人的这种思维。
（万兴东精美的石墩）
与西方的大商人相比，这一点差别很大。
同时代美国的利兰•斯坦福，投资了摄影技术，促成了电影的诞生，投资了教育，促成了斯坦福名校的创立；洛克菲勒家族则投资房地产，投资美国政治，做风投，成就了家业的数代传承……
3
万兴东建筑群的存在，是南阳的一笔巨大潜在财富，有待来者开发。
当南阳的水运被淘汰，高铁交通代替传统的铁路和公路，南阳在这方面不占优势，当年的风口不在了，万兴东的传统制药产销就衰落了，再经过近代战争、动乱的各种折腾，就彻底一蹶不振。
万兴东在改开后，虽然也成立了公司，发展成为连锁，但与同仁堂、胡庆余堂、鹤年堂等全国知名的老字号，甚至上市企业相比，存在很大差距。
近些年，本地的仲景连锁、高济隆泰发展势头迅猛，甚至走出南阳，万兴东这个老字号，能不能重新焕发荣光，向同类全国知名的老字号看齐，留给南阳人无限的期待。
有了解万兴东历史的人叹息说，万兴东真可惜，如果它所处的位置是在北京或者杭州，或许就是另一个同仁堂……
但历史没有假设。
相信能够成就仲景宛西和牧原的这片土地，同样可以让万兴东这个老字号重焕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