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爱,才会让人心痛。」
苏余的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背后的整面墙壁忽然变得透明,这款最新上市的药物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白色的小药片,红色的包装,药片的位置刚好和背景上的心脏重合,弥补了心脏上面空洞。
实时传导的画面自动接入,虽然没有伴随镁光灯的闪烁,依然以最为清晰的角度被传送到地球乃至地球外的各个角落。
2050年的5月20日,这款一颗可以根治心绞痛的药物,在地球各大医院,药房,乃至月球上的新型人类实验居住基地同步开始上市,它的商品名,被命名为艾彤。
已经61岁的苏余,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她在助手的搀扶下,慢慢地从台上走下来,发布会结束后的酒宴已经开始准备,这位将一辈子的心血倾注在药物研发上的老人,却默默离开了会场。
助手廖莎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苏余都会来到东昌路轮渡,这是上海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个轮渡,仅仅是作为纪念。
飞速发展的空中交通,透明的横行电梯和江下隧道,只需要几十秒就可以轻松跨江,人们早已经不再乘坐慢悠悠的渡轮。
她第一次陪着老人来的时候,老人就指着东昌路十六铺路边那个刻着时间的墙笑着告诉她:
「当年,那个人就是指着这里告诉我,以前的外地人来到上海,人们就会说,哎呀,一看你就是从十六铺那里过来的。」
十六铺码头,是上海外滩最著名的码头,它曾是远东最大的码头、上海的水上门户,承载着很多关于上海的历史人文记忆。
2010年,上海为了迎接世博会,随着上海外滩历经近3年整体改造,这座外滩最著名的老码头也脱胎换骨,重新功能再造。
到了2050年,因为上海外滩再次进行修整,原本的码头只保留了东昌路轮渡短暂的一段,其他的已经不复存在。
老人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廖莎不太清楚,她没有看过这个人的照片,只是在老人的口中听到过一些零星的故事。
苏余曾经是制药公司的业务骨干,高学历的女强人,带领着整个团队在制药方面取得了不少辉煌的成就,有过短暂的婚姻和一个儿子,结束后却终身未再嫁。
廖莎觉得,那个人,一定是老人终身未再嫁的原因。
虽然还未到六月,却已经有了梅雨天的感觉,上海的空气弥漫着令人沉重的闷热和潮湿,廖莎的身上已经密密起了一层汗,她扶着苏余的胳膊,慢慢走上轮渡的船头。
票价已经从当初的两元变成了二十元,虚拟货币的普及和应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涨幅,中间却是30年一晃而过的时光。
烟雨朦胧,陆家嘴的高楼隐没在雾蒙蒙的阴云里,隐约可以看到几个空中通道穿行的地铁。船随着江浪的拍击而微微摇晃,只有几个外国人在拿着手机拍照。
铃声响过之后,发动机的马达开始轰响,船的身躯开始慢慢转向,白色的水花从船尾溅出,苏余默默坐着,一言不发。
廖莎知道,老人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乘坐轮渡,因为明天,苏余在美国当医生的儿子就会回来接她,离开上海去纽约安享晚年。
江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细密的雨丝让人的皮肤感觉到湿润,廖莎刚想提醒老人,要不要去船舱里坐,苏余扭过头来,跟她说:
我跟你说说那个人的故事吧。
人类跟疾病的对抗从未停止,而对于疼痛的惧怕,也促使了止痛药物巨大的市场。无论是女性的痛经,还是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的疼痛,人们都希望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进行规避。
疼痛之中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应该莫过于心绞痛。这种痛来自于心肌急剧的暂时缺血和缺氧,会导致典型的阵发性胸骨后压榨性的疼痛,并且可以向左上肢放射,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和濒临死亡的感觉,是每个人都不愿意伴随的噩梦。
百瑞制药公司的林虑,就是这么一位亲身体验过心绞痛的人,同时他也是当时这所全球最大的制药公司的研发组组长。当年31岁的苏余来到百瑞,47岁的林虑是她的上司。
苏余觉得,那应该是自己人生最好的年纪,却在那年碰到在电梯里心绞痛发作的林虑,他克制却不由自主倚靠在她的肩头,她虽然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帮他找到了衣服内口袋里面的硝酸甘油。
原本当时的研发任务,就是硝酸酯类药物的更新换代。在心绞痛的防治上,硝酸甘油占据了大部分市场,但是因为硝酸甘油会因为口服受到首关效应的影响,生物利用度仅仅为8%,而且反复使用需要限制用量,不然可能会导致血压过度降低而引起心脑等重要器官的灌注压过低,反而加重缺血。
「您爱上他了对吗?」廖莎忍不住问道。
老人摇摇头,又点头,白发被江风吹乱,眼睛后面的眼神有着氤氲温暖的光,那是回忆中温暖的气味,如同老电影里重新浮现的一幕幕场景。
「我自从大学开始学习药学,博士毕业后回国进入百瑞,曾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虽然爱人并不合拍,但也算和平分手,只觉得生活平淡,却并非毫无趣味。
我不缺钱,也不缺喜欢我的男人,有好友,有不错的高收入,想要享受生活并不困难,只是喜欢与爱这种事儿,不是可以提前预知的。
毕竟,他已婚。」
心绞痛的主要病理生理基础,来组与心肌组织对于氧的供需失衡,但凡任何可以引起心肌组织对于氧的需求量增加,或者因为心肌供血供养减少的因素,都可以成为诱发心绞痛的诱因。
在社会伦理和婚姻约束下的感情虽然背离道德,但是这种渴望就好像人至于氧气,不是你说不要就可以舍弃。林虑虽然一开始礼貌而克制,但是互相吸引的人总会嗅到一些别人之中没有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在林虑的老婆离开之后,才算真正的开始。
虽然苏余也曾在心中想象,林虑如果恢复自由之身,自己是不是可以把那些眼神的交汇和温柔地关怀不仅仅理解为同事之间的关心,她如果鼓起勇气,去告白这个总是温和沉静笑眯眯的人,那么是不是就算被拒绝也不会太难堪。
虽然你很想,但是你的内心还是被道德约束,你总得需要一个理由,来逃避这个现实,或者来麻木自己的羞愧感,对不对?
苏余忽然的发问让廖莎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却望向空中的水鸟,自顾自说了下去。
杭州的一次会议是他们真正结合的契机,虽然当时,那一切并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她的老公带着孩子准备定居国外,他的伴侣也闹着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焦头烂额吗?
工作还是要做的,既然根本推不掉,那就让工作变成逃开的钥匙吧。
那天的西湖在夜晚中看起来风平浪静,连湖边垂柳的枝桠都不曾摇动,会议方安排的酒店免费赠送了味道清冽的鸡尾酒,也许在某个时候,身体的纠缠就是要等到了某个关口,才让两个人都觉得不突兀,不怪异,水到渠成。
那天晚上她的手指插入他花白的头发,人总是独断又狭隘的生物,很难想象自己的另外一面是什么样子,除非你看到了,你才知道那也是你。疯狂和冷静都是你,割裂开来和统一的,可以是同一个人的大脑和身体。
「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叫嚣着性和爱可以完全分开。」苏余笑着说。
「其实根本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人不是动物,没有感情不可能张得开腿,下半身再怎么自由,那也是得通过大脑主宰。那些不知疲倦和不认识的人约炮的人,底线不也应该是看着顺眼,不然约了以后,不得犯恶心?
因为喜欢他,所以他才能得到你的身体,男人也许会被本能主宰,但99%的女人不会,你说对不对?」
廖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问道:后来呢?
后来?
后来,新药的研发进入了关键阶段,因为技术的进步,在2030年的时候,一种新的硝酸酯类物质被发现,与原有的硝酸甘油相比,新物质的-o-no2结构要更加强大,在人工干预修改后,这类物质竟然可以抵抗过肝脏的首关消除,生物利用度大大提高。
硝酸甘油的基本作用是松弛平滑肌,但是对于不同组织器官的选择性存在差异,对血管平滑肌的作用最为显著,而新发现的新型物质不仅可以松弛平滑肌,还可以有效地会恢复缺血的心肌细胞,强化心肌细胞的抗损伤能力,并且对于已经损伤的心肌细胞,有着强大的修复作用。
它被命名为LS-30.
所有人都被这个发现欢欣鼓舞,临床试验很快提上了日程,这场联合了二十多个国家的大规模临床试验,被看成人类根治心绞痛,甚至消灭疼痛的曙光。
只有苏余知道,这十年是多么痛苦煎熬的十年。他们在一起的三年间,不敢在公司公开,如同小心翼翼昼伏夜出的动物,每次都会让人有种渺小的自卑和羞愧,落寞如同心里的一根刺。
本想着忍到研发成功,两人就可以双双辞职,没想到在第三年,林虑的妻子却从国外回来了。
那些优柔寡断的人们,看起来总会也总应该会被各种恶毒的言语辱骂,比如不负责任,比如左右摇摆没有担当。苏余也曾歇斯底里,却最终选择了妥协。
毕竟曾经的夫妻,加上孩子的存在,不是说割裂就能完全割裂,也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像苏余和老公那样和平分手,像个朋友一样叙叙旧。
「我有时候会怀疑,也许是因为我跟丈夫能够如此和平,只因为当初并没有爱。」苏余说,她的语气有一种苦涩的轻松和自嘲。
苏余的41岁生日,林虑送来了一份礼物,是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指环,她曾说过她最爱红色,所以日常总喜欢穿红裙。可是定好的晚饭,林虑却无法实现,因为前妻又带着孩子来到家中,要求林虑今天必须接送孩子去补习班。
终于感到撑不下去的苏余,连夜离开了上海。
「是您离开百瑞的那两年是吗?」廖莎问。
「是的。」老人回答。「我离开了两年,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联系,我去了非洲,去了南极,去了很多当初自己一直想去,却根本没有机会和时间去的地方。
我在沙漠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热风吹成扭曲的样子,在骆驼的背上慢慢跟着向导走回旅店,当我看着太阳的光在地平线慢慢沉没,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然后我就收到了那封邮件。」
那是一封公司人事发给她的,告知她负责LS-30临床试验的林虑组长,因车祸去世,希望苏余可以考虑回来帮助继续推进实验的邮件。
两年前她赌气离开,本来想狠心丢下那枚指环,却在走过路口后,又转身回来带走了它。
两年后她带着指环回来看他,却是见面在殡仪馆。
他的前妻带着孩子站在一边,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看起来一脸的悲恸,他的律师把她拉到一边,给了她一份文件,那是他在两个人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就安排律师留给她的一套房子和一笔财产。
她再次落荒而逃,在东昌路的轮渡坐了一夜。
「我本是北方人,来上海三个月,才想起没有做过上海的轮渡。」老人抚摸着潮湿的栏杆,快要到岸了,船速已经开始减慢。
那天也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台阶都是潮湿的,我们加班做完了一组数据,可以休息一天,林虑问我想要去哪里,我说,我想去坐一下上海的轮渡。
我们打车到了东昌路的渡口,票价是两元钱,船上大概有十几个人,那时候的江面还很忙碌,运载着货物的船只还会从江面上来来往往,不像如今早已经都是通过地下和空中隧道。
船开的时候,我有点小兴奋,一直在拍风景和自拍,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着伞默默地看着我。当我拍了一会儿,扭头却看到他慌忙收起手机,原来他是在拍我。
那时候我忽然想,也许他是喜欢我的吧。
「您回来了。」廖莎说。
「是的。」
苏余回到了百瑞,接手了林虑没有完成的工作,这个庞大的实验历时整整20年,期间经历了无数次的波折,也曾有过中断,可是在苏余的不断努力下,经过无数次的修改和矫正,终于取得了庞大而有意义的数据,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面临的问题,最终药物成功获批上市。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成果,百瑞为了感谢苏余团队的付出,将药品的商品名命名权交给了她,她想了一会儿,说,就叫做艾彤吧。
老师,明明这个是治疗疼痛的药,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呢?音译也不好,是哀痛啊。廖莎忍不住说。
苏余忽然笑了,比起她平时有些淡薄的笑容,这个笑是明艳的,明艳到一瞬间,廖莎觉得车内的光线发生了弯曲,全部汇聚在了苏余的身上。她仿佛变回了那个30岁的年轻女性,有着丰沛的青春,有着决绝又脆弱的,隐忍于爱却又屈从于本能的矛盾意识。
她抬起手,打开了车窗,流动的空气吹动了她的衣领,手指上的红宝石指环发出氤氲的光,时光仿佛从她身上猝然倒流回了三十年前,她缓缓地说:
林虑曾告诉我,以前有一个药厂,为自己的心血管药想了一句广告语,内容是:
「也许未来只有爱,才会让人心痛。」
我告诉他:
「能爱才不痛,想爱却不能爱,才会真正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