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我家曾住在德福巷路西,从南向北数第三个院内(忘记当时的门牌号)。那时候,因德福巷南头有座黑虎庙,巷名叫黑虎巷。这条巷子,留下了我童年的许多足迹和记忆。
黑虎巷东西两侧的民居,全部是平房,院落低于巷路,很潮湿,多家杂居。也有少数独家独产的独院,比较宽大,建筑讲究,黑漆院门门框上沿和两侧沿,有红漆勾线,门槛高。我家租住的院落,坐西向东,是一个狭长的院子,门房只有两间半宽,进门半间居中,是一条慢坡通道,直通院内。通道两侧,各有一间鞍架式两面坡门房。门房的门户,面对厢房的东侧墙,形成了一个小天井。门房的窗户横长方形,开在东墙上三分之一处正中,窗外便是巷路。窗下室内,是一台供睡眠的土炕。
院内南北两侧,各排列着四间一面坡瓦顶厢房,屋身较浅,开间较小,每两间为一个单元,一明一暗,住一家人。北侧厢房西头,多建出一个单间,与上房隔着一个小天井,住一家人。南厢房西侧墙至茅厕通道房之间的天井,比北厢房西侧的天井大出一间房。各户的炉灶、铁锅、风箱、煤炭,放在各自屋外门边屋檐下廊沿上,都是明灶,谁家做什么饭菜,一目了然。
院内西头,是鞍架式两面坡瓦顶上房,屋身比厢房深,几乎近其两倍,也是一明一暗,南明北暗,窗户向东。我家租住在上房。上房南侧半间房,是进出后院茅厕的通道。
院内住户,都是在此安身立命、作息求生的社会底层市民。南厢房西头一家的男主人,是黑虎巷北口对面、位于粉巷的交通银行的“行警”,银行警卫。我见他头戴黑色大盖警帽,身穿黑色警服,腰束皮带,但与当时警察形象不同的是,“行警”帽子大盖之下,周沿没有白布圈儿;裤脚是散开的,小腿部也不打白色“绑腿”。值勤时,肩上斜挎着装在木枪盒里的驳壳枪,垂在胯部,站门岗。北门房住着一户小商贩,为人淳朴,平时做小本生意,维持生计。西安有过灯节和送灯的传统风俗,每年的农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夜晚,商店、住户门口挂灯。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前,有灯市。这家人,有制作狮子灯的手艺,每年进入腊月,开始扎狮子灯。冬季,我母亲空闲时,常带我到他家玩耍,腊月,看扎狮子灯。我母亲带我去玩耍时,一边同他家人拉家常,顺手帮着做些扎灯的辅助性活计,两家人相处得和谐。他家扎的狮子灯,造型生动,在灯市很畅销,是他家收入的重要来源。那年,他家特扎了一个小狮子灯送我。按照习俗,每年正月初五后,我家要给我父亲的外甥女家送灯,母亲买了这家的狮子灯,他家坚持不收钱,我母亲以给他家孩子压岁钱的方式,付了款。
西安冬季寒冷,地面滴水成冰。俗谚“三九三冻破砖”,“三九四九,冻破石头”。屋檐垂挂的冰凌有两尺多长。室内取暖,多用火盆。一般市民用瓦盆,经济条件好又比较讲究的人家,用铜火盆。盆内垫炉灰,灰上放燃烧的木炭。火盆上可以放置一个用铁丝制作的“火撑子”,把凉了的食物如蒸馍、锅盔、包子等放在上面烤热食用。也可以放一个竹制的“烘罩”,烘烤衣物。清晨起床,衣服冰凉,先在“烘罩”上烘暖了,再穿上。婴儿的尿布,清洗后,展放在“烘罩”上,烘干待用。
院内家家有火炕,但因缺乏烧炕的柴火,大多数人家不烧炕。炕上铺一层麦草或稻草,草上铺一张苇席,席上铺褥子单子,睡前在被窝里放进热水壶或火老虎。所以,那时把睡前铺被褥叫“暖炕”、“暖被窝”。
热水壶一般是铜制的,圆扁鼓形,“鼓”面中心,有圆形注水口,用时注入热水,旋紧壶盖。壶面有“提手”,热水壶的功能,与现今的热水袋相近。
手炉也是铜制品,形状各异,炉腔内底部垫炉灰,上置燃红的木炭,盖上炉盖,炉盖密布散热孔。炉体有“提手”。可以捂在手中取暖,也可以揣在怀里取暖,还可以放在被窝里暖被,可以说是“多功能”。
火老虎是砖瓦窑用泥烧制的取暖物件,底层高约6厘米,宽约12厘米,长约24厘米,底层上部有一个长方形凹槽,凹槽之上,是呈弧形的拱洞。凹槽底铺垫炉灰,上放烧红的木炭,拱洞两头散热。“暖被窝”时,把火老虎放在被窝里,烘热被褥,就寝时取出。火老虎价格便宜,我家在老虎巷居住的院中,家家都用。
黑虎巷不通电,和当时不通电的街巷居民一样,家庭照明用的灯具有两种,一种是从古流传下来的,用生铁铸造的灯盏,一种是被称为“洋灯”的煤油灯。
老灯盏由两部分组成,底部是一个圆形的底盘,上接着一个垂直的铁柱,柱上连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置一个贮油碗,内放燃油和灯芯,当年位于西木头市西段路北的“王家油漆铺”,除做油漆牌匾等业务外,主要业务之一,就是对生铁毛坯灯盏,进行打磨再加工,而后贴上金箔,用透明漆油漆后出售的商店。这种灯盏,用植物油,一般常用菜籽油,也有用棉花籽油和桐油的。灯芯捻儿,多用灯芯草或家庭自做的棉花、棉布捻儿。
“洋灯”的主件,是玻璃制品,底部是一个圆型的底座,与垂直的灯柱和上端的煤油壶,是一次成型的灯体,油壶正中有螺旋口,供注入煤油和安放灯头。灯头用薄铜片制成。有专用的灯捻儿,也可以自制。燃油用进口的“美孚牌”煤油,那时,我国没有国产煤油。点燃后,安放玻璃灯罩。这种灯,可以调节亮度,防风,燃烧充分,明亮洁净。我家租住的这个“大杂院”中,制作狮子灯的那家,因制灯材料多系易燃品,用“洋灯”。“行警”家用“洋灯”。我家也用“洋灯”,后来回到农村,缺煤油,用老灯盏,燃油用比菜籽油便宜的桐油。桐油不能食用,有人误食,引起腹泻。
黑虎巷与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的南院门、竹笆市和粉巷毗邻,居民购物,去那里十分方便,所以,黑虎巷少有店铺。在中段近北头西侧,有一家店铺,以制售烧饼、油条和甜浆等早餐为主,批零兼营。再有经营“洋火”(火柴)、火纸、盐醋、酱油、辣面子、辣子酱、香油等居民日常生活用品食品的小店铺。
黑虎巷流动叫卖的小商贩,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有:一位卖烧饼油条,年约五十岁的老人。他一只手臂挽着一个竹篮,内装烧饼、油条和一把刀,另一只手臂挽着一个木撑子,吆喝:“烧饼——果子(油条)”。如有买主,打开撑子,把竹篮放在上面。“烧饼夹油条”,是那时深受西安人喜爱的早快餐之一。制售油条的店铺,把前一天卖剩的油条,第二天复炸一遍,变得酥脆,也受部分“吃货”的青睐。
卖烧鸡的小贩,也是一只手臂挽着竹篮,另一只手臂挽着撑子,吆喝:“烧——鸡。”烧鸡可以卖整鸡,也可以分部位卖。那时,鸡爪是最便宜的部位,我母亲给姐姐4枚小铜子的硬币,买2只鸡爪,姐弟俩每人一只,虽然肉很少,慢慢品味,也是一种口福。现今的卤鸡爪,美其名曰“凤爪”,身价随之提高。
还有肩挑货担,手摇拨浪鼓的“货郎”,卖针头线脑、被叫做“羊肚子”的毛巾、手帕、洋袜子(机织线袜)、化妆品和小儿玩具等小商品。
有“头发换糖喽——”的叫卖声,犹如现今街头巷尾“收——头——发喽——”。不同的是,那时不是用钱收购,而是用一种麦芽糖换。用头发换糖吃的,大多是小孩子。
到了上灯时分,有走街串巷卖烫面油塔的,卖辣子蒜蘸羊血的。冬春季有卖煮元宵的,长声吆喝:“桂花——元宵!”几个顽童,尾随其后,紧接着吆喝:“跪下——挨刀!”卖元宵的,无可奈何地朝孩子们喝道:“去!去!去!”
有一个十二三岁,正当学龄的男童,沿巷叫卖“一窝丝”糖,赚点蝇头小利,补贴家人糊口。但见他双手托着一个长方形木盘,盘两侧系着一条绳子的两端,绳子挂在颈脖上,盘子的一边靠在胸腹之间,边走边叫卖。寒冬,常见他两手冻得红肿,令人心酸。
在黑虎巷和周边的街巷中,常见一中年妇女,头顶蓝色布方巾,身穿蓝色大襟布衫,腿穿蓝色或黑色大裆裤,天足(旧时妇女未经缠小的天然脚),穿黑色布鞋,肩上搭一布袋,手摇铃铛,操一口辨不清是东南还是西南人的口音,高声吆喝:“挑——牙——虫喽!”“挑牙虫”是医学上治疗龋齿病的俗称。这位妇女是走江湖的牙科游医,她肩上搭的布袋中,装着牙科医疗器械和药物。这种江湖游医,是否具有合格合法的资质,让人存疑。
黑虎巷从南向北经过一长段,转向西拐,有一公厕,厕房和厕内设施,十分简陋。男厕内设蹲坑和小便池,女厕内只设蹲坑。厕房后墙外,是露天蓄粪池。卫生状况,污秽不堪。夏秋季,厕内苍蝇飞舞,蛆虫蠕动。厕内墙面,涂鸦处处,有淫秽语句和“漫画”,也有被戏称为“厕所文学”的文字。
中段北头向西拐后,有一处坐南向北的屠宰作坊。路过这里,常能听到活猪被宰杀一刹那的嚎叫。也常见有人在这里买猪头、猪蹄和“下水(内脏)”,卤制后出售或家庭食用。
1938年春,我目睹一架木制本色仿真螺旋桨式双翼飞机,由几匹骡子牵引,经过黑虎巷北口,在坎坷的巷路上,颠颠簸簸,缓慢南行,引起路人和居民注目观看。不知这架仿真飞机,由哪里制造,有什么用途,被牵引放置到哪里去。那时,日寇侵华飞机,经常狂轰滥炸西安,造成市民伤亡,房屋财产被毁。有人猜测,这架仿真飞机,可能是防空部门用来迷惑日寇飞机的,也有其他种种猜测,莫衷一是。